詩的出版即是首意義自足的詩
踏足產業後，我沉迷海德堡印刷機上的CMYK與出版後端種種的成本算計，對一位夜夜駐守粉塵廠間的印務來說，我可以接受低量印刷導致的成本劇增，但得說服自己，這一切是否有更多無法度量的價值，足以攤平為瞭生產它所耗損的紙張。（以一般彩色印刷為例，刷量為1千冊時，需另準備20%的紙張作試車放損，不足千冊也以千冊計。刷量增加或工序減少，則放損率降低。）這於是形成返祖般的字紙信仰：於商業出版，你得盡可能熟稔銷售極大化的種種技術，好將單次刷量下的紙張放損（與庫存負擔）控制在曲線圖中最合理的位置；另一方面，你於是明白，比如群學出版的學術書，它註定的低印量與高單價，更需要出版者的氣魄與承擔。
以這樣的思考為前提，我可以重新討論詩集。詩，不就是在根本上反抗著收視率與商業邏輯？對我這代詩的習作者而言，那最帶來「影響的焦慮」的，夏宇的第一本不就是自費且稀有的《備忘錄》？如今世道，臉書上的Like快速破萬，那越隻能代表著某種視覺的粗暴或敘事的煽惑；首周讀唐諾，他引用阿諾德?本涅特來突顯這種商業邏輯的悖反：「葉慈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，因為半打讀者清楚這一點。」是的，詩的出版行為本身，即是首意義自足的詩。
是這樣的出版，它可以捨棄現行的出版途徑，也不寄發書訊給《開卷》，它可以不申請ISBN，不為國傢圖書館所收編。它的定價可能過於昂貴，或者無法反映成本，它甚至不印上條碼，拒絕被當作商品販售。於是這樣的出版，可以有別具思考的用紙、裝幀與編排，可以呈現出版的基進意義：不僅僅是內容，而是包括生產與流通的形式，所有面向公眾的努力，俱是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近期至少有4本書我以為即是如此。
形式殊異且各擁風格的詩意產出
張繼琳的《碎片集》。版權頁上標示7月出版，但我遲至10月才在唐山書店見到，忍不住驚呼裝夾其間的刻字版畫；扉頁上有手書序號，我是305本中的第150位讀者。阿米的《日落時候想唱歌》。過去隨需出版（BOD, Book On Demand）受制於無版印刷的範式，版面陽春且設計粗略，但此書整體視覺顛覆瞭我的成見，它應是BOD裡我見過最美的一本。蔡宛璇的《陌生的持有》。設計成拍紙簿般且以膠膜封裝，我撕開時透明封面亦隨之剝離，慌張貼回時它成瞭本獨一之書。有河book的《兩次的河》。若說詩發生在河岸那片面向觀音山的落地玻璃窗上，那麼這書註定隻能是技術受限的複本，你無法再度踏入同一條河流，你無法重現詩還未被抹去前透下的天光。此外，相較於詩壇主流的論資排序或政治分配，你不由得讚佩，由一位任性的、離群的詩人私心編選的這塊透明硬物，可能是我們這時代最具詩意的詩選。
還有若幹獨立出版人近期討論的「小本精神」，或許是我想像中足以改寫市場法則的實驗。它開本更小、頁次更少、紙張蓬鬆質輕，它的文字印滲在纖維上無比慎重，市儈如我有辦法精控成本，讓它的定價壓在新臺幣150元，而有人會將它塞進後褲袋，帶它去流浪，帶它到世界的盡頭。
這是有意的，本文隻討論瞭形式而未及於內容，我願以一己之名為上述新書吆喝：不純砍頭，卻吝於在這千餘字裡重述4本詩集的任一行。但確實如此，它的短句邪惡震懾瞭我，它的分行語感傷心但又勇敢，它的紙頁嘩響像是逝去經年的歡愉。而如詩般的窮苦我不願啟齒，隻有讀過的人明白，這是這世上罕有的文字，我是它罕有的讀者。
這4本詩集還有一共同之處：它們的存在毋需補助。時局氾濫至此，我必須特別提出這點。對瞭，我還得為96年製造的呆帳向幾傢書店致歉，我壓根沒想過結清。你們擺上它，你們讓詩在閱讀之河裡流動，你們是作品的一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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